席慕蓉:詩歌不會式微,是詩人記錄了這個時代

最后更新:2015-12-20 20:53:29來源:鳳凰網(wǎng)
    導語:在懷舊的讀者心中,席慕蓉,是一位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以溫和純美而富于理想和愛意的清新詩句,影響了兩代人讀者的浪漫派詩人。情詩之外,這位女作家還懷著更深厚的文化抱負:作為一名生活在海外的華人少數(shù)民族作家,她在作品里既不斷追憶著故國,更持續(xù)進行對本民族進行文化尋根。她和她的同時代作家們,別有作為地掀起了1980-1990年代的懷鄉(xiāng)文學高潮。

如今,大眾對群族的命運關切之心早已隨時代遠去,一己的出路和歸宿成為個人最關切的命題。退出文化熱潮的席慕蓉未改初衷。她虛擬出一位同族少年,用“給海日汗的21封信”,殷殷講述屬于一個群族的歷史和現(xiàn)狀。

談起詩歌的往昔榮光,她平靜溫和,淡看毀譽;談起原鄉(xiāng)的現(xiàn)在劫難,她卻激動得難克制。有人問她,暢銷的詩不再寫,專門寫蒙古,為何要作此轉向?她說我沒轉彎呀。我走的一直都是一條直路,這是是我生命走的路。 

正如她在那首膾炙人口的詩里說的:如果你不愛聽 ,那是因為歌中沒有你的渴望。

而她總是要一唱再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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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詩

詩歌不會式微,是詩人記錄了這個時代

鳳凰文化:一首詩喚起一代人情感的八九十年代已經(jīng)遠去。如何看待詩歌的“滑落”趨勢,和邊緣化的現(xiàn)象。

席慕蓉:詩永遠是安靜的。詩本來就在這個世界的邊緣。但如果你以為它是邊緣,其實它又在你的心里。

有時候因為時代的苦難,因為時代的壓力,某個詩人說出了別人心里不敢說,或者想說而不知道如何說的話,那么這個詩人,這一首詩,就改變一個時代。

因為時代有壓力,因為時代有苦難,因為詩人就是能夠把我們每一個人心里的那個不知道如何釋放的情感,用語言文字表達出來,所以有時候詩歌變成整個時代的精神象征。

但是通常來講,詩都是安靜的,但詩是不會消失的。詩永遠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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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我去南開大學參加葉嘉瑩老師迦陵學社的落成儀式。葉先生今年91歲,她從21歲大學畢業(yè),到現(xiàn)在還在教書。

葉先生有句話,我想我說過很多次了,葉先生說“讀詩和寫詩是生命的本能”。所以沒有什么好害怕的,詩歌不會式微。

鳳凰文化:詩歌已歷經(jīng)了幾輪“信用危機”,“詩人”在當下社會的大眾表述里,往往帶著一絲尷尬和戲謔。怎么看待詩人在現(xiàn)代社會里的“業(yè)余”身份。

席慕蓉:我們覺得現(xiàn)在的詩人很尷尬,不夠出名,不夠被尊重……可是你知道嗎,一個時代會過去,我們最后記得是什么?

記得詩人的詩。

我們不會記得時代有過什么領導,除非哪個領導太惡性昭彰,或者哪個領導有非常的功勛,比如我們會記得甘地,會記得斯大林,我們只會記得太可怕的或者太圣潔的領導。

但是我們會記得詩。

所以如果有一首詩,不小心的進了一個人心里,它可以從隋唐一直傳到當代。詩本身是可以脫離詩人而存在。因為它把那個時代完成了,它代表那個時代。

當我們讀唐詩的時候,我們覺得好得不得了。一首詩能把那個時代的感覺抓住了,把那個時代的人的生命感覺抓住了,那首詩就留下來了。

所以詩不會不見,詩不會式微,詩本來就是安靜的。

而且詩在這個平安的年代里,通常是屬于少數(shù)人的。有人以為自己跟詩沒有接觸,其實在很多地方當你看到小時候讀的詩,這時候詩和詩人就在身邊了。

詩歌本來就是安靜的,如果它突然間變成大家的什么……一定是一個壓抑的時代。

一個壓抑的時代,詩替人們說話;一個平安的時代,詩人到一邊去吧。只是詩人到一邊去,并不是式微,詩人是在安靜的完成這個時代。每一個時代的完成,都有詩人的作品,是詩人記錄了這個時代。

“年輕的時候寫這樣的詩,我一點都不后悔”

鳳凰文化:很多的評論家看您的詩歌,有的時候,他們會把您的詩歌歸成較流行的詩歌類別,包括您,和跟已經(jīng)去世的汪國真老師的作品。怎么看待這個分類?

席慕蓉:我想這么說:詩就是不小心就流行了嘛。

我對流行不反對。

當年,包括現(xiàn)在,我所收到的陌生讀者的鼓勵,就像海浪一樣,我覺得很溫暖。

但是我要說的是,詩本身是跟著生命走的。年輕的時候寫這樣的詩,我一點都不后悔。

因為我覺得我就是個簡單的人。我真誠,可能在平常過日子的時候我撒點小謊--我不是不說謊的人,生活里面可能會說謊--可是在寫詩的時候,我是對我自己寫。我干嘛說謊?我的詩都是寫給我自己的。

我的詩發(fā)表了以后受到別人喜歡,這不是壞事。但是詩本身跟著我的生命在走。也有人問過我說,為什么這么暢銷的詩你現(xiàn)在不寫了?你去專門寫蒙古,為什么要轉這個方向?我跟他說,我沒有轉,我走的是路一直都是一條直路,這是我生命的路。

我不知道我的詩為什么會暢銷。我相信很多人詩寫得真好。有人常常說你為什么會暢銷?我也不知道。那么多好的詩人,為什么是我?也許我運氣好。但是因為暢銷了,我就在停留在這個地方,那可不是我。

暢銷不是我造成的,不是我要去追求的,但給了我,我不排斥,我感謝,我真的很感謝,因為別人讀懂了你的詩,別人喜歡你的詩,我覺得很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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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是,我見到我的原鄉(xiāng)了,1989年。我見到我的原鄉(xiāng),這是我的路呀,我一直在走,我沒轉彎呀。看到蒙古高原,年歲漸長,我的想法跟年輕的時候不一樣了。但是多么幸運,我把年輕的時候的感覺留下來了。

有人說悔其少作,我的“少作”可能寫得不好,或者沒有很深的境界,但是那是我呀,我寫給我自己看的。我在《七里香》第一本里就說,這些詩是寫給我自己的,它讓我自己看見我自己。寫給什么時候的自己呢?寫給后來的自己。

現(xiàn)在我寫詩,是我遇見了原鄉(xiāng)。這個原鄉(xiāng)不是只是一個普通的鄉(xiāng)愁,我遇見了一個屬于我自己血脈里的,我應該很熟悉的一個世界。但這個世界是對我是全新的,因為我沒受過它的教育。漢族群族教育里,給我的是斷裂的、背面的故鄉(xiāng),而我現(xiàn)在看到一個全新的完整的故鄉(xiāng),所以我寫這樣寫下來。

前段時間,我參加了臺灣彰化明道大學的一個“席慕蓉詩學研討會”。有一整本關于我的評論,而且有一些評論者不再只是專門注于我當年的暢銷現(xiàn)象。已經(jīng)有好多位詩評家專門講到我到了蒙古高原后的詩歌寫作改變。

我聽說明年10月份,有一位香港大學的退休教授,在臺灣東吳大學召開一個席慕蓉詩學討論會,專門要討論我的詩在不同的時期的不同的風格,不同的方法。

所以我覺得我很幸運。我現(xiàn)在出過的七本詩集也不過388首詩——別人幫我統(tǒng)計的。從1981到現(xiàn)在,我發(fā)表的,不管那些沒寫好的,發(fā)表的七本詩集里也不過388首詩,不算寫的多。可能我的第八本詩集明年會發(fā)表,也就剛好超過400多首吧。

如果從發(fā)表《七里香》開始算,我寫詩已經(jīng)30多年。如果從我初中二年級開始,那更早。能夠有人注意到我,能夠有人在暢銷現(xiàn)象之外,注意到我自己安靜的努力--其實也不能說努力,因為詩不是努力得來的,詩是自己來的--我真的很感激。如果別人不喜歡,或者有人不同意,我無法辯駁,我也不需要辯駁。因為我知道我沒有討好讀者,我知道我沒有故意去迎合讀者。在那個時候,我就是那樣。

我本身的專業(yè)是繪畫,寫詩是我很珍惜的一個事件。它是屬于我自己的,我不用為這個屬于我的角落去跟別人討論。但是別人要來討論我了,而且發(fā)現(xiàn)到我自己都沒有發(fā)現(xiàn)的細節(jié),我很感激。

我在這個社會里面,寫詩,其實是詩來找我--當然雖說寫詩本身是我主動的。別人不可以控制我,也不可以利用我,包括我自己也不可以利用我自己,我不可以拿詩去換什么東西。

三十多年那個詩和現(xiàn)在有了很大的不一樣。但是其中又有完全不變的,詩人可能會因此環(huán)境的變異導致詩歌風格的變異,但是他本身那個詩心是一直不變的。

所以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有人注意到我,有人愿意評論我,而且長期在觀察我,我嚇壞了。我沒想到原來我寫的東西,除了讀者--因為我覺得讀者跟我是差不多的個性,讀者喜歡我是跟我比較靠近--竟然有評論家一直在注意,現(xiàn)在來揭示出我所不知道的自己。我覺得我非常幸運,非常感激。

談草原

從單純的游子懷鄉(xiāng)到目睹地球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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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文化:怎么看待對原鄉(xiāng)草原的現(xiàn)狀?

席慕蓉:今年是我見到草原的第26年,從1989年開始。我發(fā)現(xiàn)1989年我看到草原的時候,心里已經(jīng)傷心了,我當時看到的草原跟我父母所形容的已經(jīng)不一樣了。但是我發(fā)現(xiàn)那時草原所受的傷害,跟現(xiàn)在比起來,還算輕微的。

我那時心里的感覺,是一個蒙古人回到原鄉(xiāng)。現(xiàn)在我必須要說,當我現(xiàn)在看到草原上種種很恐怖的行為,我已經(jīng)以不是一個蒙古人的身份在看這件事情,我就是一個人,一個在地球上的生命。

人只有幾十年生命,可是在這幾十年里面,蒙古尤其是內蒙古草原生態(tài)環(huán)境遭到多少毀損。這件事情如果不加以阻止的話,再一代無法居住,無法求生存,連存活都會有威脅。

我到草原上走了26年,一路走一路問,一路看,一路寫。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不是當初只是想看父母的故鄉(xiāng),只是想回來找尋找根源的那個單純的懷鄉(xiāng)人,一個歸來的游子。我現(xiàn)在親眼目睹的,是地球上的一個生態(tài)的浩劫。

我問過學者,他們告訴我,游牧族群不只是在內蒙古草原上,還在蒙古國的草原上,還可以到歐洲的北方,從北亞到北歐,包括非洲也有游牧的族群,包括南美也可以說也有游牧的族群。游牧族群越來越受到其他的威脅。

有人說,到了現(xiàn)代,游牧族群早就該淘汰,無足輕重。我覺得恰好相反,地球上有三分之一的面積是給森林,給草原,而且是適合游牧的。這三分之一適合游牧的森林草原,被人類不斷地為了短期的、幾十年的利益毀損,并且這種損壞千年不會恢復。

沒有比所謂的文明更為野蠻的掠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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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慕蓉:我一直在講,所謂的文明,如果好好利用話,跟自然是相合的。文明本身讓我們更加疼惜自然環(huán)境,這種文明可以讓我們永續(xù)。

但是當文明的發(fā)展,是讓我們向這個自然掠奪的時候,這個文明就是最野蠻的掠奪。最野蠻掠奪的意思不留活口,不留余地,不給下一代任何生存的機會。

談起這個我有點激動,因為我覺得好奇怪,這些人這么無知嗎?在最好的草原上,開露天煤礦,能夠采多久的煤?最多30年50年。但是草原是上萬年靠著牧民、牲畜、草原三者之間的慢慢的和諧,才得到生產力的一塊土地。

大自然靠族群跟整個自然生態(tài),經(jīng)歷多少年的智慧,才能養(yǎng)活土地上的生物?我們常說“逐水草而居”,這不是很簡單的一句話, “逐水草而居”是因為在蒙古高原上的土地很薄,如果群族遷徙的路線很好,不去傷害牧草,讓它年年生長,那這些牧草可以是上千種的優(yōu)良的營養(yǎng)豐厚的牧草。

可能有人又說,我們可以把牧草圈起來養(yǎng)。不是。我們要推己及人,我們還要推己及其他的生物。

我這樣說,別人可能覺得因為你是蒙古人,所以你才特別激動。我覺得早已不止于此了,草原不是只屬于游牧族群的,草原是屬于全世界的人類。

有一次一位訪問者問我什么是草原的價值。若是十幾年前,我會很謙虛的說,哎呀草原是我們的原鄉(xiāng),我們在那里有安定的感覺。但隔了十幾年,當人家再問我說“請你說一下草原的價值”的時候,我真的生氣了,我說:“價值?”我突然聽見自己說:“請問你肺有什么價值,肝有什么價值,你問我草原有什么價值?草原就是地球的肺地球的肝,你說山河流有什么價值?平原有什么價值?農村有什么價值?牧草有什么價值?它能夠活到現(xiàn)在,它能夠保存到現(xiàn)在是因為從前的人知道它的價值,沒有傷害它!”

現(xiàn)在人類在內蒙古的草原上挖稀土、探測天然氣,用西拉木倫河的河水洗煤。洗煤是為什么?洗完變成無煙煤,可以多賺一點錢。為了從有煙的煤變成無煙的煤,整個西拉木倫河被污染,為了賺稍微多一點,毀掉整個流域。我必須要說,除了無知,還有貪婪,還有愚蠢!為了現(xiàn)在的這個煤礦幾十年的利益,稀土礦幾十年的利益,把無煙煤洗了賺得幾毛錢的利益,毀了我們生存的土地。

我知道我今天應該溫和一點,有禮貌一點。但是那些挖煤礦的人,開采煤礦的財團,在西拉木倫河里面洗煤污染整個流域的,在我們鄂爾多斯或者是我們整個內蒙古的土地上找稀土,或者是找天然氣的人說,他們有沒有一點害怕?

我不知道。我害怕得很。我害怕,在沙漠的中間,或者在曠野中間,覺得這個地方是沒有人住的,地很大,似乎人怎么做都沒有關系。但是地球也是一個生命,它跟人類一樣,它要保持一個身體的完整性。我們現(xiàn)在在做的,卻是破壞這個地球的這個生命的身體的完整性。

幾十年的時間而已。二十多年以前,我所看到的鄂爾多斯,二十前我所看到的父親的家鄉(xiāng)錫林格勒,二十多年前我所看到的呼倫貝爾,都變了。才二十幾年啊!如果再繼續(xù)……我現(xiàn)在的頭皮都發(fā)麻了,我打寒戰(zhàn)……如果再繼續(xù)這樣下去,我不知道我們地球,我們的明天是什么樣子,我不知道。我真的無法想像。

我不是學物理的,我也不是學地球科學的,我只是一個地球上一個很普通的、很卑微的生命。我請在這個方面能夠給我們回答的學者、專家,可不可以清清楚楚的告訴我們,我們還可以活多少年?我的“我們”的意思是說,我們地球上所有的土地,所有的人類,包括海洋在內,還能活多少年。我很想知道。

談教育:教育不該是劃類別、分階級、貼標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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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文化:在新書《給海日汗的21封信》里,您表達了自己對教育一種的反思,,您覺得教育日益被一種壁壘分明的觀念,改造了一種扁平、隔膜、限制化的一種分類。

席慕蓉:教育本身是必須的,我沒有反教育的意思,可是我覺得教育其實先要讓我們成為一個普通人。

教育在開始的時候,先不要給我們劃分類別,制造階級,貼上標簽。我覺得真正的教育是讓我們變成一個普通人,普通人是什么呢?就是對別人有善意,對自己知足,又希望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能越來越好。然后對別人,對大自然尊敬。普通人就是知道這個世界不是只有你活著,這個世界還要給別人留余地。通人就是明白,我沒有比你更好,我也沒有比你更壞,我的家可能比你的窮一點,可是我家里一樣和樂,我一樣能夠得到一個普通人的自信自尊和往更好處走的途徑。

我覺得教育是必要的。但是如果教育只是讓孩子能夠更快的好,能夠比別人走不同的路,能夠超前別人多久多快……我會害怕。

我一直覺得,一個小學或者幼稚園的教育讓我們變成一個善良的、跟世界相合的一個生命,就夠了。等到孩子長大一點,差不多到11歲、12歲的時候,再慢慢覺得自己有一個方向,有了跟別人不一樣的自己喜歡的東西。讓我們先跟別人一樣,然后再找出自己跟別人不一樣的地方,然后走自己的路,我想教育就是這樣吧。

當然,特別有稟賦的天才不在此列。

我覺得教育要先為普通人設想,在一個普通人的教育里分階級,分優(yōu)等生劣等生,這很讓你沮喪。

瑞士心理學者榮格說過,人完成自己,并不要用一個所謂世俗的標準,而是要做到自己的完成跟自己的完整。這里面包括--尤其在那個創(chuàng)作上面--包括了就是說你個體的累積的某種無意識的。

人除了自己個體的無意識,還要一個群體的無意識。群體的無意識是包括你跟別人相處,包括你不知道的森林,你不知道的山脈,你不知道的宇宙,它們所累積起的很多小的、無法察覺的那個無意識的基層,也是你生命的基礎呀。

所以當你有一個這么厚的基礎時,冰山的頂上才能出來。你以為你看到的是“我學會的”,你以為是“我憑自己的努力的”,不是,后面還有一個在生活里面累積的,種種的無意識的那個……可以說靠山吧。

我自己也在想,生活里面有很多東西,如果馬上確定它是否有用,這樣其實是很可惜。我寫過一首詩:“我當時是爭取了那么多東西”,可是我現(xiàn)在覺得,最豐富的那個東西,它不會讓你能夠跟別人競爭,而是在你最放松的時候,它走進你的某種東西。

談群族:呼吁建立蒙古族的完整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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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文化:這種對教育的反思,是不是還因為自己或者自己的同胞,長期在以漢族為主流的文化環(huán)境里被教育長大,有一些他族的文化是被遮蔽的。就比如您看到的“闕特勤碑”,長期的教育讓您看到的是碑的背面。您那一刻的震撼,是不是覺得“除了我以外,還有多少人在這樣的遮蔽下去接受教育?

席慕蓉:目前來說,我不反對這個教育。因為這個教育的本位是給漢族人的,這個教育本身對漢族人是很好的教育。

但是我是漢族人里面的蒙古人。我在一個大環(huán)境里受教育。我從小就很奇怪,記得中學教科書里有一個黑白的相片,是突厥的闕特勤碑,是一個漢字書寫的碑文。這是碑的背面。當我看闕特勤碑的正面時候,已經(jīng)是2006年--2006年我到了蒙古國的后杭愛省,看到碑還立在草原上。我看見漢字的碑是朝西的背面,朝東的正面是古突厥文。

那一刻,我說,啊,原來我記了這么久的突厥碑闕特勤碑,只是背面,這是我所受的教育給我的背面。沒有一個線索告訴我,其實它的正面是古突厥文。

但是我能責備嗎?不能。我不能攻擊以漢族為本位的教育。我不反對每一個族群都要給自己族群樹立本位意識,因為要人愛自己的族群,要人能團聚在自己的族群的一個力量,要人享受這一個力量之外還享受屬于一個群體的幸福,我都不反對。

而且闕特勤碑的背面那個字是唐玄宗自己親自書寫,然后請工匠刻下來的,所以也不能說不應該用這個。我沒有權利,而且我不覺得這個教育是錯誤的,只是我需要給我的族群的教育。

所以我不責備這個教育,我只能希望在內蒙古的環(huán)境里面,在讀蒙文學校的時候,有人給指出來,闕特勤碑前面是突厥文……

在蒙古高原上走,我會覺得“哎呀,我要給一個住在內蒙古的年輕的蒙古孩子說:這幾十年來,不只是蒙古,整個北方的游牧族群的歷史,其實都是碎裂的。”漢民族的歷史,我覺得已經(jīng)是被我們的史官寫得如圖銅墻鐵壁,一直傳下來絕對都是完整的。

我說“銅墻鐵壁”的意思,我們現(xiàn)在的歷史真是一路讀下來,沒有一點破綻,非常完整。怎么會只有這一個族群的歷史是完整的?怎么會其他的族群的歷史不是完整的?游牧族群除了羨慕別人,是不是也能自己做個“銅墻鐵壁”呢?

也許是因為缺乏文字,也許缺乏了解,也許缺乏書寫,也許缺乏力量,也許缺乏反省的能力,也許沒有人來把它好好的寫下來……我想我沒有這個能力,我不是學歷史的,但是我覺得,也許慢慢會有人整理,我希望有這樣的學者。

我著急。或者是我我反省,為什么沒有人給我們寫?但是我們怎么能要求別人給我們寫呢?別人有別人自己的歷史--這個“別人”我沒有敵對的意思--所有的族群跟族群之間,都應該有以自己為本位的歷史。寫出來,然后由這個族群自己來閱讀,然后當它再加入其他的族群的時候,它比較有自信。這個自信是一個生命最需要的。如果我們在一個大的族群里面,缺少對我們自己這個族群的認識,我們的生命不會完整。

所以我要求的并不是說“你要修改!”相反,我不要求任何人修改,人家給了我背面的,我到了,到這個歲數(shù)才知道我接收的是背面訊息,那是因為我沒努力。如果努力的話,我想每一個孩子,每一個年輕的生命,可以從比較年長的生命傳承到這些認識--有人慢慢地把這些寫出來,然后形成自己族群連貫的歷史。

這個歷史有何用處呢?不是為了攻擊別人,相反正是為了跟別人好好相處。

當人有自己的歷史,喜愛自己族群,能夠在這個大族群里擁有自我的權利之后,再去跟別人相處,彼此之間才能變成平等。當人內心覺得平等,就不會有惡意,就不會有怨言,就不會悲傷,就不會覺得不公平。所以我的意思就是要善待他人,意思就是說,我們有自信心的時候,才能善待他人,我想是這樣。